我是1981年初上春轩师家拜访的。在这以前,我虽然与老师不在一个剧团,但已久闻大名,并在福州市戏剧会演时看过老师的精彩演出。我采访时,春轩师虽已年过古稀,又因轻度中风,手脚不方便,然而,精神还十分饱满,一谈起戏来格外来劲。他说“武戏是南功北戏。意思是南方讲技巧、绝招,北方讲工架、气派。我是想两方面结合,用绝技来表现人物。”他还做了简单的动作。那天他谈的是《长坂坡》。 《长坂坡》是一出长靠大武生戏。描写刘备败走当阳,赵云单骑救主的故事。春轩师饰赵云。特别在“抓帔扑井”重场戏里,“抓帔”堪称一绝。原先演法是赵云扑向井台扑帔后“倒扎虎”而下。而春轩师先在帔上轻轻推耸一下,把糜夫人穿在外面的帔和里面的衬褶子推离,抓帔后将被甩上半空,紧接着“鹞子翻身”,接帔,痛苦地拎帔打旋,跪蹉扑向井台。当时他头戴夫子盔,身上披挂,胸前还有一面花护身镜。他完成了一串既大方又边式,既爽脆又雍容的优美身段。从脆快、敏捷,于干脆利落中,表达出赵云救主之诚,揭示了赵云又惊又急的心情,又加强了舞台节奏和美感。充分表现出一个沉着、机智而威武的大将风度。这一创新倍受台湾戏迷的欣赏,成为陈派一绝,为后人仿效。当时,春轩师示范时,还在自己厅堂上将一张靠背椅倒下当作井台,为我说戏。 不久,陈老师光临我家作客,他象慈父一样,还带来一盒糕点给我两个女儿品尝。我小女儿林双,那时才6岁,她挺有礼貌地说:“谢谢爷爷!”师父顿时脸上露出了笑容。那天他又跟我谈起了《八大锤》。 《八大锤》原名《车轮战》。演的是岳飞指挥四员小将用车轮战术迎战陆文龙的故事。春轩师在剧中饰双枪陆文龙。在台湾演出时,广告上写着“福州第一武生陈春轩主演”,并配有剧照,饰以五彩灯光。许多观众不远千里赶来台北,住在旅社等看他的戏。台湾戏迷说:“做戏有绝招,看戏有拿手。看《八大锤》、《伐子都》要看陈春轩。”《八大锤》原是武小生的功夫戏,由于武功繁重,后来变为武小生、武生、武旦“三门绝”的戏,凡有条件的都可以演。小生重演人物,武生重演功夫,武旦重演技巧。共同要求是腿功必须过硬。陈老师的《八大锤》是以武生应工。设计有扳左右“朝天蹬”的武技,而且必须三起三落方为合格,是最吃功夫不过的。他在演出中特别注重舞姿工架的美妙俊俏,还有多样的枪花,多样的武技。他巧妙地运用牙根和脖颈的力气,使一对翎子听凭自己的摆布。当他左右挑拉雉毛时,左腿向前平举,腿上放着双枪,毫不颤动,身平势正,双手拉开翎子,有时象“细柳分枝”,有时象“鲤鱼摆尾”。该剧之所以难演,还在于人物一身穿戴和手中双枪很不容易控制。上有翎子,下有大带,前有流苏,后有抓尾。手中双枪,四个枪缨,旋转飞舞左右上下前后,稍不留意要挂拢影响表演甚至全局。 在持双枪与八锤大将轮番厮打时,那一个个持枪掏翎踢腿,变化多端的高难度亮相,真如一尊多彩多姿的雕塑,令人目不睱接,美不胜收。尤其难得的是在炽热火爆的开打中,春轩师始终没有忘记刻划人物,努力表现主人公在亲情与民族大义不能两全的痛苦之情,绝不单纯表演技术。每个回合的胜利,都用各种喜悦、稚气而又洋洋自得的身段和表情,活现出陆文龙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英雄的鲜明性格。春轩师塑造的陆文龙真是可爱极了,简直将陆文龙这个人物演活了。因此,陈春轩老师被观众誉为“活文龙”。1934年,《八大锤》由福建省民众教育馆拍成无声电影流传海内外,使闽剧首次搬上银幕。 《伐子都》是一出武生重头戏。京剧中的公孙子都前后由两个武生演员扮演,而闽剧《伐子都》仅由陈春轩老师一人扮演。该剧都暗箭射死考叔,考叔鬼魂活捉子都的故事。在子都班师、金殿索命等场次中,子都身扎大靠、高靴、头戴太子冠。顶上一对两米多长的翎子,左右还有两条丝穗和两条发辫。子都暗害颖考叔后受良心责备,情绪恍惚。只见他翻了三个“虎跳”,一个“蛮子”,落地时俯冲而下,不偏不倚,不前不后,一个“套滑”飞过靠背椅,不使两米多长的翎子擦地。当子都喝完御酒后,又以“飞扑虎”跃过只离自己一步宽的横桌面,直冲六七步后落地,其蟒靠一点也不碰桌面。接着又登上三张半桌子的高空,从龙书桌上来个“云里翻”,似燕凌空。1993年,北京戏曲专家来福建终审《中国戏曲志·福建卷》,看完陈春轩老师的《伐子都》表演的文字稿时,他们都感到与京剧不同,很有特色。有位审稿老师(京剧艺术家)还在住处按文字稿描述试演番。 陈老师在《伐》剧中喝御酒时,酒杯里放的是乌烟,他用口一吹,烟灰喷在脸上,让公孙子都临死变成黑脸,这也是创闽剧“变脸”之首例。 有一次,戏班应聘在福州义序演出五天,最后一场,乡亲父老要求“嘉宾弟师”(陈春轩艺名嘉宾弟)上台演出,跟大家见见面,过个戏隐,刚好春轩师在演《四霸天》时,用真刀真枪开打,因对手不慎受了伤。班友们因师父伤未愈,只好婉言谢绝东家的要求。岂料聘东扬言:如果嘉宾弟不上台,五天戏资分文不付。春轩师为了全班生活,果断地通知掌班:“马上挂牌《伐子都》!”众班友纷纷劝阻:“伤口未好,怎能上台?万一演砸了,大伙怎能对得起你呀!”“死人不死戏!”陈春轩斩钉截铁地说。演武的真是铁汉子。演出时,他不因伤痛减“步数”,不“扣子”,凭着锣鼓点助威,跃过横桌,台下掌声经久不息,后台班友捏了一把冷汗,个个称赞:“德兄双馨”。 艺高德更高,陈春轩大师首先是心灵美。他竭力追求美的人生,所以才能够创造独树一帜的陈派艺术,永恒地屹立在闽剧舞台之上。他终其一生,不仅把艺术献给了人民,而且把心把生命也献给了人民。我们今天纪念他,就是要学习他的道德情操,学习他的无私奉献精神,学习他的艺术创造精神。我们缅怀他,就是永远以他为榜样,以他为镜子,对照自己,不断地扫除灵魂上的灰尘,提高道德境界,做一下真正地传播中国文化精粹,创造精神文明的艺术尖兵。 师父的一生,一直是在超负荷的忘我劳动,为闽剧事业呕心沥血,付出了全部心血和精力。1993年4月,他逝世后,我曾在北京《戏剧电影报》写一篇题为:《李哭桃悲失良师》,以寄哀思。我想,如果师父能活到今天,该有多好啊!弘扬民族文化,繁荣闽剧事业,他一定会有贡献的。今天我们纪念他,有其更现实的意义。 “遗受永存今似古,高名不朽死犹生”。陈春轩老师遗受永存,功绩永存,人品与艺品永存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