戏 中 学 画

夙爱看戏听曲的闽中老画家陈子奋先生谢世30年了。可我每到剧场，总还是老回忆起同他一起看戏时的情景。看到他那全神贯注地一面看做工、听唱；一面记笔记、画速写，我一声也不敢吭，生怕打扰了他。听到入神时，他还会和着台上乐音节拍，摇头按板低吟。这时的先生简直忘乎所以啦，其专注之情，更加引起我对他的崇敬。



陈先生常常叹息画界理论贫乏，主张多向戏剧汲取养料。他自己就认真整理，订正过传统本《紫玉钗》《钗头凤》《桃花扇》等，我曾帮忙搜集了许多资料。可惜他的几册线装全本毛笔珍贵手稿，丙午夏天大乱时付之一炬。陈先生有一种笔记，题名《琴边人语》，专门记录戏曲艺人的讲话，诸如生活甘苦，师承典故，学习心得，唱腔改革等等，点点滴滴都记录。这些笔记经我过目的就有5、6本。而且每本都是写得密密麻麻的。可惜这许多难得的闽剧界掌故文字，也毁于十年动乱，恐早已不存人世了。



在我这位可敬可爱恩师的怂恿下，我曾根据巴金的《家》改编了《鸣凤投湖》一剧，他兴致勃勃地帮我修改唱词。他自己也会唱几段闽曲，开心或不开心的时候，就令我吹笛子伴他唱几句叠牌之类。



他经常对我说：不懂得音乐舞蹈的人，是不会写好字的；不懂得戏曲的人，是不会画好画的。他说：戏剧艺术对绘画帮助极大，妙处可多。画画与演戏有许多共通处，比如舞台上演员用一条马鞭引起观众联想到马。我们画国画用笔也要以虚代实，以一当十。描写切不可太实，要多多引起观众的联想。



他对闽剧《抓民夫》特感兴趣，他说这出戏用笔如书法上的无垂不缩，无往不收。戏曲和绘画一样都要求“似与不似之间”，而且要有“手挥五弦，目送飞鸿”之妙。所谓意在此者而求之彼。着意在此，经营在彼。着意写诸葛亮，而先用力于写周瑜是也。



陈先生爱看戏，爱画戏曲速写。受他的影响，我每次看戏都不会忘记带速写本的，如今已积戏剧速写稿大几十本。陈老师认为舞台速写是锻炼绘画基本功的重要课程。他画的戏曲人物，神态优美生动，风致秀逸古雅。他主张不必强调肖似演员，应当着力刻划剧中人物。他说，演员他是要尽可能化妆打扮成剧中要求的角色的。有时囿于相貌、体形，不无小疵。我们画家为什么不来再次加工？虽然舞台形象已经过艺术加工。他看到有的画家画梅兰芳舞台速写，竟刻意地去画梅先生那双浮肿的下眼睑，很反感。他认为我们要画的是古代美人杨贵妃、赵艳容、虞姬、穆桂英、林黛玉……而不是梅兰芳先生。老年的梅先生无法掩饰脸上这两道线条，我们画家完全有权去掉它。他很自信地说：我想梅先生一定会赞同我的看法的！听他这么一说，我竟冒冒失失地连夜把我们的议论写了信告诉梅先生。不久得到复信，说“病中见来书甚喜”，并简略谈点源于生活，高于生活的道理。



陈先生画舞台速写是追求神似的。他画的闽剧人物，呼之欲出，很有个性，那特有的气质神态，极富地方色彩。他说“戏剧在情，绘画在神。”画画要有神，就顾不到理啦，处处讲理，神就必然受损。如果硬抠什么解剖，那大花脸的大肩包就得取消。



陈先生本来作画也着重写生，特别白描钩勒，但他一向反对把花卉画成像草药标本。艺术的真实，总是有别于生活。陈先生极欣赏传统戏曲艺术中的许多表现生活的手法。譬如演员挂着“满胡须”要演喝酒，满裙胡须上没开腔口，怎么办？看他一手举杯，一手用水袖遮住酒杯，仰头一饮而尽，多么巧妙！再如表演坐车坐轿，龙套执画有车轮等旗子就当是车子轿子，抬者掀一下帘，坐者蹲一下再走，就表示已经坐上去了，多么简炼省事！



他还常说，戏演得好，画画得好，都要“人我两忘”。他要求我作画要“忘我，忘人，忘笔墨”。有一年夏天，我走进他的画室，见他正赤着膊，汗流浃背地在画一幅大画，不换笔钩了紫藤，又画绒鸡。我站在他身后足足一小时，他才发觉有人来。这也许就是“人我两忘”的一例嘛！



有一次他告诉我：闽剧老艺人黄铭卿唱到“人我两忘”时，极其放松自然，毫不费力，就像张嘴说话一般。他说我们画画也要学习，好像不知有法，画来很不经意，有时重了好几笔，有时以至于无笔，意到即可。自然，要想达到这样心手相忘的境界，也不太容易。但可在戏曲实践中学到不少东西。《十五贯》中况钟提笔在手，要点下去，又缩起来，一唱再唱，重复好几次，重了好几笔。反复渲染，刻划人物性格。《贵妃醉酒》中杨玉环打高力士，并没用手掌，只用水袖一拂，观众都看得明白，奴才已挨了巴掌。意到笔不到，既简又美。



无时无刻不在苦学的我的老师，就是如此处处从戏中学画。
（窦戈）

现在真正会画画的闽剧演员寥寥无几了，有些甚至连字词的读音都不准的，更别说画画了。

我就没有这么幸运，家人根本不会让我去报考戏校。

戏曲演员很辛苦